南宋绍熙三年十一月四日,山阴的雨下得格外暴烈。
八十岁的陆游裹着两层洗得发白的布衾,躺在简陋的木床上,听着窗外狂风卷着暴雨,抽打在糊着旧纸的窗棂上,发出“噼啪”的声响,像极了早年在南郑军营里,听过的金戈铁马碰撞的脆响。风从窗缝里钻进来,带着江南深秋的湿寒,吹得他枯瘦的手微微发颤——那双手,曾握过笔,写过“上马击狂胡,下马草军书”的壮志;曾握过剑,在南郑的山岗上斩过荆棘;也曾握过锄,在山阴的田地里耕过荒田,如今却连握紧一卷旧诗稿的力气,都快要消失了。
他侧过身,望着床前昏黄的油灯,灯芯结着灯花,忽明忽暗,像他一生起伏不定的仕途,也像他心中从未熄灭,却又屡屡被现实浇得半凉的热血。恍惚间,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的临安城,父亲陆宰牵着他的手,站在西湖边的断桥上,指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北高峰,轻声说:“义儿,你看那山的北边,就是中原。当年靖康之耻,二帝蒙尘,我们陆家世代忠良,你将来一定要收复中原,迎回二帝,莫要忘了先祖的遗志。”那时的他,眉目清俊,眼神明亮,用力点头,把“收复中原”四个字,深深烙在了心底。
展开剩余83%年轻的陆游,是个十足的“狂生”。他读兵书,练剑法,在临安的酒肆里,与志同道合的友人纵论天下大事,喝到兴起时,便拔剑起舞,剑光映着烛火,也映着他眼里的光。他写下《书愤》的初稿,“早岁那知世事艰,中原北望气如山”,笔锋凌厉,满纸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。他以为,凭着一身才学,凭着满腔热血,总能在朝堂上闯出一片天地,总能有机会带兵北上,驰骋疆场。
可南宋的天,早已不是盛唐的天。高宗、孝宗虽有收复之心,却终究抵不过朝堂上主和派的阻挠,抵不过对金人的畏惧。陆游二十五岁考中进士,却因在试卷中抨击时政,得罪了宰相秦桧,被除名;三十岁时,秦桧病逝,他才得以重获功名,被任命为福州宁德县主簿——一个芝麻大的小官,离他“上马击狂胡”的梦想,隔着千山万水。
他没有气馁。在宁德,他兴修水利,减免赋税,为百姓做着力所能及的事;在镇江,他亲自勘察地形,绘制军事地图,向知府陈亮进言,提出收复中原的计策;在隆兴,他写下《平戎策》,详细阐述“收复中原,必先取长安,次取洛阳”的战略,可这份饱含心血的策论,递上去后,却如石沉大海,没有丝毫回音。
最让他难忘的,是在南郑的那段日子。乾道八年,陆游被任命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僚,来到南郑——这座紧邻金国边境的军事重镇。在这里,他终于离战场近了一些。他跟着王炎巡视军营,看士兵们在操场上操练,听他们讲述与金兵作战的故事;他骑着马,沿着边境线巡查,看远处金国的旗帜在风中飘扬,心中的热血一次次沸腾。他甚至亲自参与了几次小规模的战斗,虽然只是后勤支援,却也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激烈。
那段日子,他住在军营附近的一座小茅屋里,夜里常常被战马的嘶鸣声惊醒。他会披衣起身,坐在桌前,就着油灯,写下一首首充满豪情的诗:“楼船夜雪瓜洲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”“此生谁料,心在天山,身老沧州”。他以为,自己终于有机会实现梦想,终于能为收复中原出一份力。可就在他准备大展拳脚时,朝廷却突然下令,调王炎回朝,解散宣抚司——主和派又占了上风,收复中原的计划,再次搁浅。
离开南郑的那天,天阴沉沉的,下着小雨。陆游骑着马,走在泥泞的小路上,回头望着远处的大散关,心中像被刀割一样疼。他知道,这一去,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,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战场。他写下《剑门道中遇微雨》:“衣上征尘杂酒痕,远游无处不消魂。此身合是诗人未?细雨骑驴入剑门。”语气里满是自嘲与无奈——他本想做一个驰骋疆场的将军,却终究只能做一个骑驴吟诗的诗人。
此后的岁月,陆游的仕途更加坎坷。他因坚持抗金,多次被主和派弹劾,贬官、罢官成了家常便饭。他先后在成都、夔州、福州、江西等地辗转,每到一处,都尽心为政,却始终无法靠近朝堂的权力中心,始终无法实现收复中原的梦想。他把满腔的悲愤与无奈,都写进了诗里,他的诗,渐渐少了少年时的狂傲,多了几分中年的沧桑与悲凉。
六十五岁那年,陆游终于厌倦了官场的尔虞我诈,辞官回到了山阴故里。他在乡下买了几亩薄田,盖了一座简陋的茅屋,取名“三山别业”。在这里,他过着“躬耕不得食,老圃聊自资”的生活,每日耕地、种菜、读书、写诗,看似闲适,心中却从未放下过收复中原的执念。
他常常在清晨,拄着拐杖,站在村口的土坡上,向北眺望——那里,是中原的方向,是他魂牵梦萦的故土。他会想起年轻时在南郑的日子,想起那些与他并肩作战的士兵,想起父亲的嘱托,想起自己的誓言,心中的热血便会再次沸腾。可回过神来,看到眼前的田园风光,看到自己苍老的双手,又会忍不住叹气——岁月不饶人,他已经老了,而中原,依旧没有收复。
绍熙三年的这个风雨之夜,陆游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的风雨声,久久无法入眠。风越来越大,雨越来越急,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没。他的思绪,也随着这风雨,飘回了遥远的过去——飘回了临安的断桥上,飘回了南郑的军营里,飘回了大散关的边境线上。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骑着战马,手持长剑,带领士兵们冲向金兵的阵营,听到了士兵们的呐喊声,听到了金戈铁马的碰撞声,听到了中原百姓欢呼雀跃的声音……
他的嘴角,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微笑。可就在这时,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,他咳得撕心裂肺,眼泪都咳了出来。他伸出手,想要抓住什么,却只抓住了一把空气。他才猛然惊醒——那只是一个梦,一个遥不可及的梦。
窗外的风雨还在继续,他躺在床上,感受着身体的虚弱与内心的悲凉。他知道,自己的时日不多了,或许再也看不到中原收复的那一天了。可他心中的热血,却依旧没有凉。他想起了年轻时写的诗,想起了在南郑的誓言,想起了父亲的嘱托,心中涌起一股力量。他挣扎着坐起身,让儿子拿来纸笔,借着微弱的油灯,写下了那首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》:
僵卧孤村不自哀,尚思为国戍轮台。
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。
写完最后一个字,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他把笔放下,重新躺回床上,闭上眼睛,嘴角带着一丝微笑。窗外的风雨声,在他耳中,渐渐变成了战马的嘶鸣声,变成了士兵的呐喊声,变成了铁马冰河的碰撞声——他又回到了那个梦里,回到了他魂牵梦萦的战场。
绍熙五年,陆游在山阴病逝,享年八十五岁。
临终前,他把儿子叫到床前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写下了那首著名的《示儿》:“死去元知万事空,但悲不见九州同。王师北定中原日,家祭无忘告乃翁。”诗中没有豪言壮语,只有一个老人对国家的赤诚,对收复中原的执念。
陆游死后,被葬在山阴的鉴湖之畔。他的墓前,没有华丽的墓碑,只有一块简单的石碑,上面刻着他的名字。每年的深秋,当风雨再次吹过鉴湖时,人们仿佛还能听到,那个躺在墓中的老人,在梦中低声吟诵: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。”
千年后的今天,当我们再次读起《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》时,依旧能感受到陆游心中那股未凉的热血。他的一生,是坎坷的一生,是壮志未酬的一生,可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梦想,从未放弃过对国家的忠诚。他就像一株生长在石缝中的竹子,无论环境多么恶劣,都始终保持着挺拔的姿态,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气节。
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。这不仅仅是一句诗,更是一个老人用一生的时光,写给国家的誓言,写给中原的思念,写给自己未竟梦想的悲歌。它像一盏灯,在历史的长河中,照亮了无数仁人志士的道路;它像一面旗,在岁月的风雨中,飘扬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精神。
风雨依旧,山河无恙。如今的中原,早已不是当年的中原,可陆游的诗,陆游的精神,却永远地留在了人们的心中。每当风雨交加的夜晚,我们仿佛还能看到,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,躺在床上,听着窗外的风雨声,在梦中,骑着战马,冲向了他魂牵梦萦的战场——那里,铁马冰河,气吞万里;那里,是他一生的执念,是他的归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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